天亮了。
“芸儿还没好吗?”伯涵见蕙儿送进洗脸水来就问她。
“脚肿得怕是连鞋还不能穿呢。”蕙儿说着都略带出一丝的痛苦。
“是这样。噢,你别掺热水了,我要用冷水洗脸。”
“那怎么行。太太知道了,会责怪我们的。少爷,你还是……”
“太太怎么会知道呢?”伯涵没等蕙儿说完,一边说着,一边把脸扎进冷水盆中。真舒服,真精神,真好。
今天正好是村学停学的日子。早饭的时候,若玉因着了风寒,早晨头沉、咳嗽,并没到前边来用饭。仲良吃完饭只略坐了坐就回去陪母亲了。这会儿大太太带了伯涵和真儿一同过来瞧瞧。若玉还是靠在床边上,只多加了件衣裳,正绷紧了一块布绣花呢。仲良端坐在书桌前,聚精会神地看书。
“你可吃些东西?什么要紧活儿这么赶着做,歇歇总是好的。”大太太走进来,斜坐在床的另一头。
“还不是旧病?不妨事的。哪就那么金贵,吃副药便好了。这是良儿的书袋子,不小心划破了,补上又不好看。我给扎上个花,明儿上学要用了。”若玉回道。
“真好看,姨娘也给我扎一个。”真儿羡慕地说。
“你的也破了吗?”仲良关切地问。
“平白地扎一个怕什么,不也好看吗?”真儿反问。
“等你姨娘病好了再说吧。快别捣乱了。伯涵带你妹妹出去玩吧。我再坐一会儿。”伯涵听了母亲的话,走上前来说了几句“好自将爱”的话,就扯着真儿出来径直朝芸儿她们住的地方走来。兰儿和蕙儿正在房前的空地上玩踢方,跳腾得满头大汗。看到少爷他们走过来,跑过去一把扯住真儿玩起来。伯涵见她们玩得高兴,就一个人转到屋里来。
在临窗的一张床上,芸儿靠紧被褥平坐着,腿直伸着,盖了一层薄单子。她的身边叠放着几件旧衣裳。芸儿低着头一针一线地缝着,根本没听到伯涵走到她的床边来。
“你可好一些了。”伯涵轻轻地问。
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它曾经在芸儿的心中和耳边无数次地响起,象春天那样美,又象阳光那样暖。芸儿有点不相信自己,恍惚之间针尖刺痛了她的手指。
“少爷,你怎么能到这地方来。”芸儿倒不知说什么好,泪水一下子盈满了她乌黑的眼眶。她想从床上起来,可皮肤的痛楚蛇一样爬遍了她的全身。
“你千万别动。你还要补这么多的衣裳?”伯涵自己搬了个杌子在窗前坐了下来。
“也没有几件。我天天在床上一坐,倒成了一个享福的人了,这可叫人受不了,哪儿有干点活舒坦。下人们的衣裳又没好赖,缝缝补补不又穿几年,省得府里年年给我们添衣裳了。兰儿和蕙儿不怎么会针线,她们天天给我端汤送药的,真比亲姐妹也不差。我正没法报答她们呢。”
“你怎么总想着报答别人?”
“有恩哪能不报啊!到现在我也能记得,跟着我娘逃荒的时候,谁家给过半碗稀粥,谁家给过一块干粮。我是无力报答呢。”她的泪一颗颗地滴落在手中的衣衫上。那是兰儿一件淡粉色的夹袄,已经穿得略褪了颜色,袖口上磨蹭得飞起了毛线儿。芸儿正沿着飞边扒一株浅绿色的兰花,针脚匀称,和真的一样美。
“你的手真巧。真儿要是看到,准得让你给她扎花不可。”伯涵赞叹地说。
“我娘扎得才好呢。这都是穷人干的活儿。小姐要是喜欢,指出花样儿来,扎一个也不费事。”芸儿正说着,真儿仨人相拥着到屋里来,听了半截话,高兴地捧起袖子看了又看,欢喜地说:“给我书袋子上扎一枝腊梅红。”
芸儿急忙让蕙儿拿过一张旧纸来,平铺在腿上,用条帚苗醮了墨汁和颜料在纸上一点儿一点儿地厾着。她是那样认真,在伯涵看来,她的创造与诗人写诗、文人作文没有什么不同。她的胸中怀着世界上所有真、善、美的东西,通过她晶莹的眼睛和纤细的手指,表露给世人看。她在有意地忽略或忘却世上人性的恶劣,什么事总想着别人为她做的,她要去付出什么,而不去想在这个世界上,她为什么不能得到更多些,生活得更好些。她是那样容易满足,别人一句平常的问候,她都会心存感动。她认为现在的生活已是上苍给她的很好的安排,又怎能再去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究竟哪些是属于她的,她却又从未想过。她就这样无怨无弃地生活,泪水来自她善良的心泉,笑容也是直接从肺腑之间荡漾而出。
“我能为她改变什么呢?”伯涵在心中问自己,“她看上去倒比天下的人们都还要快乐一些,还有兰儿和蕙儿也是无忧无虑地玩耍。若真是给了她们自由,把她们从这个家门中解放出去,她们能应付外面的生活吗?”伯涵一旦面对她们,又不知该如何行动了。
“真好。”真儿爱不释手地捧着花样儿,看了又看。那是一枝在雪中盛开的红梅,枝干虬然苍劲,骨骼傲挺,在躯干上点缀着几朵鲜艳的梅花,严寒中开得凛然无惧,那么奔放、豪情。真儿迫不急待地叫着兰儿、蕙儿跟她回房取书袋子去了。
“你不想生活得更好一点吗?”伯涵进一步试探着问。
“这样还不好吗?要不是那天遇到少爷和福大爷,我不定早饿死了。我现在吃有饭吃,穿有衣穿,外面吃不上穿不上的苦命人多着呢。”芸儿一边在线盒里找着丝线,一边说:“少爷是个善心人,可外边那么多的人仅靠你一个能管的了吗?好好地念书上学才是正经事,别再为不相干的事恼心了,回头荒废了正路,老爷和太太又要难过了。”
他问她一句话,芸儿倒要劝上他十句,不掺杂半点私心,全都是为了他和老爷太太们好。听着她的话语,就象是知心朋友一样。伯涵一时也没有更清晰的思路来启发她去争取什么“解放和自由”,便站起来要走了。
“少爷,你千万别嫌弃。我没什么东西能报答你,就抽空用裁下来的零碎绢布绣了两条带子,你拿去捆捆书本,将就着用吧。”说完从褥子下面取出一个薄布包。伯涵接过来,抖开两条长长的丝带,两端各绣了十几朵颜色各异的桂花,重叠着、交替着,隐隐地散发出桂花的清香……
桂树是何等的高洁。此时伯涵忽然忆起苏子曾歌曰: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缈缈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