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进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依依顾恋不忍离,泪滴沾巾,无复相辅仁。
感怀,感怀,思君十二时辰,参商各一垠,谁相因,谁相因?
谁可相因?日驰神,日驰神!
——《阳关三叠》阕二
乡公所的衙门紧闭,官吏们早已逃得干干净净,大院里朴楞楞飞起落下的都是野雀。我的乡亲们,麻木得蚯蚓一般,拱曲着身子匍匐爬行。在他们眼里,新朝的变化也只有这一点。
南方太遥远了——
二爷家的太太,自从回到老家来,除了大哥大嫂以外,对其它人都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大事小情没有她不过问的。单说这“二太太”的称呼,她就非从若玉那里抢过来不可,她假装无意地在姐妹中间一说,自然而然若玉也就被剥夺了,不得不恢复姨太太的身份。其实若玉是最看轻名份的,更不会与一个斤斤计较的跛足妇人争夺什么。自那以后,她极少出层去,静下心来读书写字,别人的事一概不理。二爷眼见着回家没多少日子,他的太太还象居家在外时那样唯我独尊,私下也常说起:这是大家,不比咱那小家,现下正是用人求人的时候,你凡事只可收敛些。这妇人虽说也明白此番道理,但由于蛮横惯了,时不时地露出些马脚来。别人还她一两句或不理她走开时,她便将这满腔的怨气回来一股脑地撒泼到苇儿身上。
一日清早,芸儿悄悄地出了院门,到东花园里剪几枝鲜花,回来插到太太和小姐的房里。进了园子没走多远,听到象是有人在里面哭泣。她循声寻过去,只见苇儿坐在塘边,头低在腿上“嘤嘤”地抽泣。
“苇儿姐——”芸儿跑上前去,在背后小声喊她。
苇儿连忙把脸在袖子上蹭了蹭,回过头来。看样子她还不曾梳洗,也许她很早就坐到这里来了。“你是——”苇儿迟疑着,叫不出这个丫头的名字来。
“苇儿姐,你不认的我了。我是芸儿啊。”芸儿蹲下身来,把脸故意凑过来,让苇儿看个清楚。
“芸儿?我也觉得挺面熟,只是不敢认了。”苇儿确是想不起来了。
“只怕出了这家门,我和你在外边遇见,谁也不敢相认了。年前那个雪夜里,你救过我的命,你怎么忘了!”芸儿拉着苇儿的手说。
“真是你吗?你叫芸儿?怎么会也来这里当丫头?”苇儿想起来了,正是那个与她搂在地上痛哭的小姑娘。
“我娘死了,叔叔婶子容不下我这吃白食的嘴,我还能上哪里去?既是少爷他们救了我,又出钱埋了我娘,我可不就来侍侯他呗。给他们当丫头就是我的福了。若不是碰上少爷,早就冻死让野狗叼走了。”她们说着话,手就攥得更紧了。
“你是自卖自身了。正巧咱家太太心眼好,比不得我们家那……”苇儿想起没走之前的日子,心头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你可是在屋里受了欺负,才跑出来哭的吧。走,跟我去找大太太去。”芸儿愤愤不平地说着就要走。
“大太太知道了又能怎样?她也没法把我要回来。还不是白叫她为难担心。我就慢慢地受着,等日子长了,再想办法吧。”苇儿一把拽住芸儿。其实她也怕这话一旦传回到二太太耳朵里,等着她的日子更是可想而知了。
“你就这么甘心?横竖还能怎么着了你,说不定闹翻了,大太太还把你收回来呢?”芸儿见苇儿要忍着,更是气不能平。
“那要是不收我呢?”苇儿轻轻地问,也象是对自己说。“若是收了,她们中间就有了矛盾,若是不收,我怕是没有出路了。芸儿妹妹,你是个刚烈的脾气,做事安稳一些,遇到事可不能往绝路上逼迫自己。人要是没了牵挂,死又能算个什么呢?你以后许会明白的。这么早你到花园子里做什么?”
“我现在跟着大太太了,我是来给小姐的房里剪几枝花。”
“小姐喜欢花了?前两年她可不这样,只知道玩。”
“长大变了呗。虽说比小家子的女孩子儿大气,没那么矫情,可她心里也是爱美的。有时她的脸还红呢,一说起……”芸儿自知说失了口,赶紧叉开话头说:“她今年上了村学,前些日子领着我们演戏,现在每天晚间给我们几个丫头上课,办的都是些叫人们吃惊喝采的事,她不是变得更有本事了?这几日,你没事也来听一听课吧,少爷们有时也讲,可有意思啦。”
“我哪有你们这福气啊,过些日子再说吧。我得赶紧回去了,太太和小姐她们该起了。”苇儿匆匆站起身,沿着小路回去,在拐弯的时候回身说:“芸儿妹妹,没事就来找我说话,我等着你。”
芸儿看着她走远了,也折回来在路边采了几枝鲜花。待回到院子里,就看见严氏和金香围着伯涵和真儿说着什么,大太太还没有起床。她径直走到小姐的房里,给瓶里换上新水,将几枝花参差错落地插放进去,摆在敞开的窗前。有一缕和煦的阳光,有一丝微凉的晨风。
这时听到伯涵说话。“剪就剪呗。头发是父母给的,各人所好,别人怎么能管呢?”
“也不知他是听了哪路的风。若是剪得跟那洋鬼子一般模样,叫我们一家子可怎么出门啊。”严氏又慌张又羞愧。
“好看难看,不剪谁知道?再说别人好看难看,跟咱们有什么相关?”真儿大不以为然。
严氏看看金香。金香一句话也不说,她并不关心辫子的问题,只是希望家中多些风浪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