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掩去它灼人眼目的光芒,在日渐稀疏的树丫间滑落。有风轻轻地从巷口飘进来,又如同一段绸带从另一头抽走了。李举人几日来天天坐在大门口的台阶上,欣赏着愈发浓深的秋色。全家人都为他高兴,虽说老病今年犯得早了些,可精神头儿看上去更不错呢。
当两家车队拐进街巷的时候,里面顿时热闹起来。李举人照常坐在自家的门前,半合着眼睛,除了手脚轻微地抖了一下,再不会发现他与往日还有什么不同。在熙熙攘攘的喧叫声中,他没有听到二爷的声音,他不知道二爷直接去乡公所了。他略感失望,此时他听到有两个女孩子低声说着话向这边走来。
仲良听到外边人声嘈杂,赶忙撂下手上的事出来。等看到父亲跟前站着清儿,才知道原是二叔一家人回来了。
“二哥。”李清一抬头看到他,爽快地打声招呼。
“清儿,今年你怎么地回来了?”仲良说话迈出门槛儿,几步走到她们跟前。
“我们考上了国立中学,可总不开学上课,眼见着一个学期就这样过去了。我还能有什么去处?”李清说完话往旁边一靠,扯住她身边女孩的胳膊。“这是我的同学,也是最好的朋友,杜林月。二哥,你们见过面的。”仲良这才看了看那个女孩子,他仿佛没有什么印象了。“你怎么忘了,在肃清县城。”李清见他还是没反应,就提醒说:“你还夸她的辫子好看,人也好看呢。”
仲良这才猛然记起是那次为了询问苇儿的病由,在街上等李清碰到的事了。当时他只是随口说些好听的话,过去也就忘了。听李清这么一说,他下意识地去看那两条搭在肩窝里的辫子,碰巧姑娘正是抬眼看他。两个人四目一接,顿时脸都羞红了。
“父亲,外面天要冷了,我们回屋里去吧。”仲良紧低下头。
两个姑娘忙上前来,一边一个架着李举人的胳膊,从椅子里站起来。李举人睁开眼,嘴动了动但没有说出话来,便由仲良搀扶着走进门廊向院子深处去了。
仲良回过头来,见李清她们还站在那里,就说:“改天过来跟真儿她们一块玩吧。”
自打二爷一家人回来以后,李举人就不再到门口坐着去了,他又恢复了往常的习惯,天天躲在书房里,看书写字是每天必做的功课。天气日趋凉了,家人们并不多想,反倒觉得这是自然的事了。
李清和杜林月第一次过来玩耍,很有礼貌地先到老爷的书房里拜见,等进到里边并不见人,她们就静静地坐下来等待。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学校里,她们从未见过这样经典深藏的书房。这些典籍是李家几代祖宗积攒下来的心血,也是李举人最后固守住的精神家园,他总在这里偷偷地舔食自己的伤口。清儿不仅惊讶地站起身来,在书架前上上下下地巡看,那些连她的国文老师只说出名字而没看到过的书籍,一本本都整齐地排列在这里。沉浸醲郁,含英咀华,合是人生何其丰厚的享用啊!
李清在书桌上拣到一张词笺,正是一首《蝶恋花》。
离恨酿成春夜雨,滴到天明,更伴风枝舞。
飞燕还乡期又误,柔肠寸断芳心苦。
只盼春来千草绿,风雨无端,阻断春归路。
霜鹤来时不回顾,如何不肯随风去。
“小月,你快来看。现在还能有人写得这样好。”清儿招手让林月一起来读。两位姑娘虽说是学白话文和新诗学得多了,对旧诗词有些生疏,可一旦读进去还是被这方意境感染了。
里间传出来一阵紧似一阵咳嗽。两位姑娘手足无措地呆立在地上。这时一位模样俊俏的丫头手上捧着药碗进来,顾不上与她们搭话,径直拐进屏风后面去了。
“老爷,该喝药了。”声音也是那样入耳。然后传出来啜饮、漱口的声响。待屋里渐渐地静了下来,那丫头才蹑手蹑脚地退出来,也不敢说话,冲着清儿她们向外摆了摆手,相跟着都走到外边来。
“你是二爷家的清儿小姐吧。我家二少爷说了,邀请你们过来玩呢。我叫芸儿,是这里的丫头。老爷他又睡着了,不必拘什么礼,那样倒惊动了他。正好这阵子村学里放秋了,小姐也在家,我带你们去找她。”芸儿说完话转过身去提前两步走到前面去了。
几个青春活泼的姑娘连上丫头们,很快就熟识地无话不谈了。她们从城里的学堂说到村里的私塾,从唐诗宋词说到白话诗文,从传统戏曲说到表演剧,再谈论她们所了解的学生运动及乡间的农民暴动。一会儿个个是义愤填膺,一会儿人人又笑得前仰后合起来。这样快活的日子将近持续了半月,之后再来的时候总是清儿一个人,杜林月是一趟也不过前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