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三爷获释回家,严氏她们就搬到靠近东花园门的一处闲院里起居。这处小院原是举人老爷春秋时节颐养之地,后由病体不便多是要人照料,故此撂闲了这几年。现在虽说单独分住,可三爷家当已是一清二白,仲良记着父亲去世前嘱托的“无论如何都要善待”的话语,就明着不提,只是在暗中多多结济。哪知这烟鬼又犯了旧疾,不知从哪里讨换来的烟膏白粉,一抽上瘾而不能收拾。仲良虽经几次苦口相劝,倒也对他不离不弃,无奈家道日艰,想来也难十分周全。
道是一层秋雨一层凉了。昨夜的雨淅淅漓漓真滴到午后方才停驻。芸儿闷坐在床上听到窗外的雨声歇了,便走下来打开窗子透透空气。原是没在意的,院里满地尽是落叶,浸渍在积水中,呈现出一片片凄凉的秋意。也不知芸儿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披了件衣衫,轻轻地迈出门来径向东花园而去,风起闲情,雨触愁丝,竟是一路痴迷,惘然无所知了。她隐约记得在过来通往三爷小院的路径时,看到三爷从地上拾起什么慌乱地揣进怀里,躲闪着过去了。芸儿来到东花园里,满目皆是秋尽的景象,树叶稀疏,花枝零落,就连池塘里的水也凝了,石也瘦了。人也自觉少了几分精神,便呆呆地坐在一处亭栏上,再也不愿走动了。她一低头便想起了自己掉在池塘中的绣花针,想起了真儿小姐在此抚慰她的一番话语,想起了伯涵少爷翻身跃入水中的身影……她便细细地盯着塘面观看,极目搜寻着那枚细小的银针,恍若一旦复得,那从前的所有情形都会重回到身边。可是她只在塘面上看到了一张憔悴的脸庞,两鬓略显松散,眼神空洞无光。即而那面影被一滴滑落的泪水打碎了,颤抖着沉入了水底。
“你跑到这儿躲清静来了。”远远地兰儿招呼着沿着塘边的花丛走过来。芸儿回过神来,用衣袖在脸上拭了两下,转过来迎看着她。兰儿径直过来紧偎着坐在旁边,将芸儿的衣襟往中间抻了抻,扣着纽襻儿说:“天说凉了就凉了,你还这么好歹一披,冻病了也没人疼你。”
芸儿感激地看一眼,便低下头自己接着系下去。兰儿于一旁捡了几片亭中飘落的树叶,一一扔到水面上,无聊地说:“你说这些日子我老是梦见谁?”
“谁呀?”芸儿随口搭讪。
“那个苓儿呗,还跟我说一些莫明其妙的话。今儿中午我刚打个盹儿,你说他就又来叫我、拉扯我,让我救救他。吓得我扭头就跑,他在后面紧紧追赶,手伸那么老长。”兰儿说着突然往芸儿脸前一伸手。
“你吓死我了。”芸儿惊跳起来,扯过兰儿来就要掐她,只见兰儿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地起了一层疙瘩,才知道兰儿不是故意唬弄她,原来她自己也害怕呢。便在心里缓缓才玩笑着说:“莫不是你成日里光想那个小戏子吧。”
兰儿就有些恼了。“你心里才装着人呢,别当我不知道,不敢笑话你。”
芸儿一时没了言语,脸色也定了下来。心里明白兰儿不是嘴上乖巧之人,思想了片刻便自嘲般地说:“咱们姐妹都是有命没运的人,本应该相互怜惜才对,我不该打趣你,你也别挖苦我啊。”
兰儿也是气恼失言,正不知怎样扭转,就接过来说:“人家一睁开眼,吓得到处找你,后又寻到这园子里来,实指望你一说这梦就破灭了,反被你一趣闹,心里便和真的一样害怕了。又哪里是挖苦你。”看见芸儿脸色温和了下来,遂跟上去说:“芸儿,你刚才说咱是那有命没运的人,我劝你千万别一条道走到黑,一旦进了死胡同,可就没出路了。”
芸儿心里知道兰儿在说她和大少爷伯涵的事,便不想过多地纠缠这个话题。站起身来说:“咱快回去吧,说不定太太们要醒了。”
芸儿从后面取了水来,听着太太房里还没有动静儿,就先送到小姐屋里来。真儿已经到村学里去了。她的房间并无奢华,丝毫不象是乡间富足人家小姐的闺房,处处拾掇得平整而简练。临窗的桌几上工整地摆放着正在阅读的书本,有笔筒和一方石砚,镇石下横压着几张梅花笺。窗开半扇,清爽的秋风吹送过来一缕缕墨香,濡沾在轻摆的床缦上,隔帘上,熏染着小屋中的每一件器物。
芸儿放下水走到窗前,探身关上纱窗。又禁不住低头看去,见是一首新诗。
远远的街灯明了,好象是闪着无数的明星。
天上的明星现了,好象是点着无数的街灯。
我想那缥缈的空中,定然有美丽的街市。
街市上陈列的一些物品,定然是世上没有的珍奇。
你看,那浅浅的天河,定然不甚宽广。
我想那隔河的牛女,定能够骑着牛儿来往。
我想他们此刻,定然在天街闲游。
不信,请看那朵流星,是他们提着灯笼在走。
真美啊!多么自由!多么令人神往!到哪里去寻访这等市街。芸儿不禁抬头向天上望去,午后的天空依旧如一片湿重的灰幕,笼罩无际。
晚饭后芸儿念念不忘地追到真儿屋里来,又爱不释手地读出声来。羡慕地说:“你已把新诗写得这么好了。”
“可不敢当,一个瞑瞑夜行人,我哪有这样创造的心怀。”真儿此时停顿了下来,后又试探地问:“芸儿,我若是也出外走了,你们会怎样呢?”
“那还能怎样,我就陪着太太难受吧。”芸儿知道小姐是在开玩笑,说过去不认真的。
“咱们现如今过得就不难受吗?”真儿心里默想着坐回到书桌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