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狈地从陈县令的宅院里冲出来，我心乱如麻，惊喜交加。几乎不能承受。

    虽然心里早有答案，但被证实后，还是有一种天上掉馅饼的不真实感。感谢上苍，护舍妹这些年来安乐。今后，我必教她一生安乐。

    至于傅伯伯，我虽然早有疑惑，但始终是信他的。遗憾的是，我的信任错付，猜疑成真。因为对外通信，一直是由傅伯伯代劳。仅有两次是我写的，一次是来京前通知江叔，一次是给呼延铭的回信。我之前一直觉得他进京后就有些不对，大惊小怪，还总是找不到人，原来如此。真正让我起疑，是在他说让我看店躲澜王，自己去接人的时候。他也是老狐狸了，怎么会不知道太集中的人会引人注意，这么明显的错误，他却偏偏犯了。不过若不是如此，陈老头倒也不会找到这来，算是因祸得福。可是陈老头能察觉，其他人就更瞒不住了。这是暴露实力的打算，他想把这帮人卖给谁？我至今还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不是澜王的人。澜王没那么大能耐，在自己还是稚童的时候，就往凌军安插人手。

    但显然的是，我被骗了。我的信任，俨然成了他的工具。我想起了父亲。这件事，他只怕早就知道，可是却宁愿死，也不说，不反抗。为什么？枉我还自命聪明，认为自己一定不会像父亲那样心慈手软，反被人算计。如今才知道，我和父亲是一样的。即使知晓了背叛，也丝毫不想做些什么来挽回自己失落的信赖。我不后悔信他，只是难过。但直到此时，我依然不想他死。如果他肯放过我的话，我甚至愿意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真是可悲。

    这是兵法上的大忌，是误了项羽一生的妇人之仁。但是我依然不想他死。我知道父亲做了和我一样的选择，然后他死了。如今我也做了同样的选择，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会迎来同样的结局。

    我像一个孤魂一样在街上游荡，忽而大笑，忽而大哭。周围的路人大约是把我当疯子了，纷纷避让。父亲，你知道了吗，碧儿还活着。你的碧儿，她如今已经长大，她过得很好。比我们都好。你开心吗？我知道你一定很开心。碧儿不像我，她是被我们骄纵的，自然受不起深仇血海，我不怪你们。她还活着，我很开心。

    我偷偷去了上次尾随秦观到的那个琴房，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徘徊，却迟迟不敢再迈出一步。我害怕，这一步塌下，梦就醒了。我又小心翼翼地绕到房子的后院，趴在墙角，听着那里面少女的欢笑声，感动得几乎哭泣。

    记忆里的那个小女孩还是那么小，矮矮的，还没有家里的八仙桌高，会用她那扑闪着水光的大眼睛，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叫姐姐。喜欢哭，哭的时候那有点肥的包子脸就会皱成一团，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发出极轻的啜泣声，像小猫一样。会臭美，偷拿母亲的衣服穿。一旦我说她哪里不漂亮之后，就会惊恐地对着镜子端详，然后再去找爹爹确认。我自然免不了被爹爹批一顿，但依旧乐此不疲。虽然，有时我只是戏弄她。因为我嫉妒。

    很难想象，一生叱咤风云的父亲，会放软了语调，哄着这个小人不哭。哥哥也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样。这两个男人，都想倾尽所有去宠爱她，纵容她。教我怎么能不嫉妒呢。可到底，我也是爱她的。从她刚出生时的啼哭起，从母亲把她的小肉手放在我手里时，我感到一阵血缘相通的力量，从我她身上传来。那是多么脆弱的小生命啊！我感到我的心都快化掉了。我当时发誓自己会是一个好姐姐，会好好护她一世，保她一生安乐无忧。可是我食言了。

    每每从噩梦中惊醒，都是那漫天的火光，肃然而立相携而死的父母，以及那没来得及抓住的手。伴随着她那一声“姐姐”惊醒，我多少次懊恼自己的无能，只能自己偷生，我抛下了她。每每想起，总是不能安眠。她是我一生的伤痕。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她长大时的样子，是会像母亲一样温婉的女子，还是会长成一个嚣张跋扈的大小姐，刁蛮任性却又不失天真。我想她不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一如既往地爱她，因为我是她的姐姐，是她可以依靠的亲人。我愿意倾我之力为她遮风挡雨，护她一世无忧。

    彼时，那个小女孩已经长大，像我们所期望的那样甜美天真，热烈烂漫。而我，也终将兑现我的诺言，爱她，守护她，纵容她，予取予求，以弥补这些年来我对她的愧疚与亏欠。

    秦观好像是这个世界唯一真实的存在，无论过去现在，依旧驻留在旧日的时光里。像我想象的那样，依旧安静，认真，一副文弱书生样。还好，在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里，还有一个人守着。他不需要任何改变。

    我静静地守在墙外，不敢打扰。

    那样平静的世界，不是我的。我听见自己心里这样说。是的，那样的世界，是不属于我的。所以即使感动到落泪，也必须转身离开。

    我怯懦了。我不知道此时这个面目全非的我，用何面目再出现在他们面前。我希望凌紫在他们心中依旧是那个喜好逞强嘴硬，却依旧嚣张地自命不凡的女子，而不是现在这样，一个工于心计，缩手缩脚如履薄冰的懦夫。我恨我自己，恨自己还不够强大，生生让他们成了澜王掣肘我的一个把柄，却无能为力。我没脸见他们。

    其实，我更惧怕，当我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根本毫不在意，甚至厌恶我夺了他们的安宁日子。这些年时过境迁，他们不知道吃了多少苦，才有今日的安稳吧。可我一来，就什么都没了，他们会不会怨我？我不敢去想。我更加不敢想，这些年过去之后，凌紫对于他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是前尘旧梦，还是阴魂不散？我不知道，他们的世界，是否还有我的位置。我害怕失望，更害怕再次被抛弃。我已经受不起这些。

    从骨子里，我懦弱了。

    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一场大火，一别生死。是隔世之人的距离，只长不短。我宁愿就这样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重新走入他们的世界，不去惊扰，只观望。他们喜，我就喜，他们悲，我只会比他们更悲。

    那样平静的世界，平凡的幸福，永远不会是属于我的。我愿他们在阳光下安好，而我，只需要偶尔望望阳光，依旧缩在属于我的黑暗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