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月，深夜。
飞机降落在朝西机场。
“女士们，先生们：飞机已经降落在朝西机场，外面温度15摄氏度，飞机正在滑行，为了您和他人的安全，请先不要站起或打开行李架。等飞机完全停稳后……”
童然睁开眼睛，看见夜色里微醺而昏沉的光。
她放下身上的毛毯站起身，混迹在一张张疲惫的脸上，走出机舱。
“童然？”
她拖着行李从机场走出，一个瘦高的男子从后走上，眼睛里有着不确定的试探。
“李小山。”她一眼便认出他，笑道：“好久不见。”
见她回应，李小山松了口气，“我还以为自己认错了。”
她依旧是笑，“没有。”
“我听唐墨说，你也去邙山了？”
她点点头，没有多做解释。
“挺好的。”
两人本就不熟，为数不多的交集都是因为唐墨，聊了几句，很快便陷入沉默。“你会在这边待多久？”李小山问道。
“不知道。”她微微歪头道：“怎么？”
“我们商量着这个月办个高中同学会，唐墨有可能来不了，但是你来呗。”
“有机会会去。”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我先走了。”
“好。”李小山挥了挥手，目送她离开。
童然离开不久，一辆银色的轿车随即行驶在他面前停下，车窗里露出老同学高敬的脸，“我不是让你在停车场等我吗？你在这儿干什么，害我绕了这么一大圈。”
“刚才碰见老同学，”他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去道：“多聊了几句。”
“谁？”高敬问道。
“童然。”
“她回来了？”
李小山点点头，“还是跟从前一样。”
脸上虽然带着笑，却始终透着一股言不可及的客套和疏离。
“是吗？”高敬想起半年，他曾在等红绿灯的路口，见过童然一次，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男士衬衣从人行道走过，眉目并没有多大的变化，却莫名让人感觉孤单。
从前，无论何时，她的身侧总跟着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只有在那个少年身边，她身上的那股子礼貌客套的局促才会消失不见。
一颦一笑，都带着生气。
明明变了很多。
“嗯。”李小山以为他不过随口一问，点点头道。
高敬没有否认，看着前方道：“我上次在高中同学的微信群，看见谁说，她跟唐墨掰了？”
说起这个李小山就是一阵无力，不想多提这个话题，一语带过道：“不清楚。”
高敬自是不信，“你跟唐墨那么好，你会不知道？”
“唐墨是会把这种事拿出来说的人吗？”李小山无力扶额道：“只是我觉得两个人气氛不对，估计快分了。”
高敬一默。
对于唐墨和童峥那件事，他多少也是有些耳闻，便没有再问下去。
晨曦，金色的阳光照耀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居民楼里。
林间，传来叽叽喳喳地鸟叫声，童然拖着行李箱走至居民楼下，楼下有晨练的老太太和老大爷，一见她便露出打量的目光。
“这不是小童那闺女吗？”
童然笑笑不说话，提着行李上楼，楼层不高，但累得满头大汗，站在门口，门里传来晨间新闻播报的声音。
她掏出钥匙，打开门，屋子正穿着背心刷牙的中年男人先是一愣，随即手足无措起来。
“然然，你回来了？”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满嘴的泡沫，又连忙跑回卫生间漱口，拿毛巾擦了把脸重新问道：“我一直以为你下个月才回来，你怎么不提前给我说呢？吃饭没有？没吃我给你煮。”
屋里的陈设还是老样子。
一种熟悉感涌上心头，可一想到那个眉眼带着戾气的少年，再也不会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眼眶不禁泛起泪光。
她关上门，再三犹豫，还是没有将背包里的骨灰盒拿出来，看着童建国道：“爸，我想吃煎蛋面。”
“行，我马上给你煮。”
她静静地看着他，突然发现记忆中一身热血的那个硬朗的汉子不见了，只剩下是一个长着大肚腩、发间隐隐带着白发的中年人。
这七年，他也老了很多。
可是她居然没发现，她只知道，他阻止自己，置童峥生死而不顾。
她那么恨他，恨他在自己生命中缺失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恨他的归来，要用失去童峥的代价去交换，恨母亲被病痛折磨的痛不欲生时，亦或是离世的时候，他都不在他们身边。
时间模糊很多东西，但始终无法模糊的是母亲的笑容。
“小峥，然然，你们的爸爸是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有多厉害？”
“厉害到第一次看见他就想嫁给他。”记忆中的母亲将她抱坐在膝前，“让人感觉非常的可靠，觉得生活在有这样的人保护的国家里，会很安心。”
……
童然用力吸了口气，没有让眼泪从眼眶里掉落下来，对着胸口用力锤了几下，抬步往厨房走去。
“爸，我跟队里请了长假。”她站在门口道：“短时间内不会回去。”
“也好。”他转头看向她，“下个星期，就是你妈的忌日，这些年都是我一个人去，老梦到她怪我，脾气太坏，把你们都吓跑了。”
她抿着唇没有多言，点点头，回到卧室。
有些事，他没有提，她也没有多说，时间一晃到五月中旬，梅雨时节，一连几天都在下雨。
这是她跟她爸第一次一起去上坟。
从前是他没时间，后来是她不愿意再见他。
两人一步一步从台阶走上去，墓碑前没有杂草，只有少许的灰尘，童然弯腰将话放在墓碑前，轻轻喊道：“妈。”
墓碑上的黑白照片里的女人，总是带着温柔而充满鼓励的笑容看着她。
童建国笔直地站在她身侧，没有说话。
她淡淡地诉说着在邙山时发生的事，这些她都不曾给童建国讲过，他只是静静地听着，直至她说出“妈，我把我哥带回来了”时，神情才微微动容。
“我遇见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他不像你喜欢的那个人，第一眼看上去就很厉害，他看着特别轻浮，不像一个好人。”她蹲在墓碑前，如每一年的这一天般旁若无人地诉说着，“可是，只要想着世界上有他这么一个人，就感觉很安心。”
她的脸上泛起近日鲜有的笑容，“妈，我不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但是无论多少年，我都要等他回来。”
风轻轻吹拂，雨水润湿她一侧的肩头，照片中的女人，依旧用温柔的目光鼓励着她。
“如果有一天，他回不来，那不管付出代价，我都会将他带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