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屋内照得很亮。一头双眼被黑布蒙着的驴正在埋头拉磨。
丁韩氏在面箱旁一手扶着面箱帮子,一手来回晃动着面箱里面的一张箩筛,面粉
就像下小雾雨一样从细细的箩筛眼儿里飘落到面箱底儿。丁寒石一会儿看看箱底儿的
面;一会儿接过姥姥手里的箩筛,把筛不走的东西倒在石磨顶上;一会儿用收面斗儿
绕着不断转动着嗡嗡作响的大石磨收集着从磨缝儿里流出来的被粉碎的粮食,倒在箩
筛里。他知道,姥姥年轻的时候,这些活儿她一个人就可以干得利利索索,可是,
她毕竟上了年纪,又是小脚,两眼也有些昏花了,万一来回转圈儿的驴碰倒了咋办?
他不放心,所以就守在磨房里,帮姥姥干活。干完这些后, 如果还有时间,他就会
用肚子和双臂一起往前用力推驴屁股后的磨杠子。听着他推磨杠子发出的吭哧吭哧的
声音,丁韩氏说道:“乖孙子,歇一会儿吧,不急,让它慢慢走吧,人会有多大劲儿。”
丁寒石说:“我再帮它推一会儿吧,你看它太瘦了,骨头棱子翘那么高,真让人可
怜。回来我给如意说说,让如意再给他大说说,给驴加点儿料,让它吃饱吃胖,这样
拉磨才有劲儿。”丁韩氏说:“你心眼软,那你就给如意说吧。”丁寒石说:“姥姥,
咱每次套驴磨面,我就会想到小学课本上的那一篇课文,我给您背上一段听听。”说罢,
丁寒石清了清嗓子,开始了背诵:“噼噼啪,噼噼啪,大家来打麦。麦子好,麦子多,
磨面做馍馍。馍馍甜,馍馍香,吃馍不忘共产党。共产党,毛主席,我们向您来报喜:
一报麦子又丰收,二报磨面用机器,三报社里添了拖拉机。”丁韩氏夸道:“背得可真好。”丁寒石说:“我盼呀盼呀,直到现在也没有盼到磨面用机器,近两年才算是
有拖拉机来咱队犁一半回地。拖拉机每次来,我就过去看,看呀看呀,看得那开拖拉
机的人要打屁股也不想走。”丁韩氏道:“城市里早就是机器磨面了。武汉你二姨家
吃的面就是机器磨的,看着细白细白的,有时候是八零面,有时候是八五面(八五面:
表示一百斤小麦出八十五斤面粉,是过去的标准面。编者注)。我想咱这儿也快用机
器磨面了。”丁寒石忙问:“您听谁说的?”丁韩氏说:“听你那个队长姥爷说的。
他说,如果能再有两年丰收,就指望卖余粮的钱买个小钢磨。小钢磨不就是机器吗?”
丁寒石高兴地说:“那是。”
奶孙俩正聊得欢,丁如意突然跑进了磨房,慌里慌张地对丁寒石说:“寒石,寒
石,杨老师找你哩。他去你家,看你家锁着门就上俺家去了。他问我知不知道你在哪,
我说你可能在这儿,他就不愿来打扰你,但他让我一定把信儿给你捎到。他让你明天
一定上学校去。”丁寒石支支吾吾地说:“我,我不想去学校了,因为……”丁如意
说:“寒石,你不要想太多,你这几天的遭遇杨老师都知道了,他非常生气,他已经
找肖支书说过了,说这样对一个学生很不公平;肖支书也表态说大队绝对支持学校宣
传队的工作。杨老师又专程找了俺大一趟,说学校离不了你,让生产队一定要按先前
说的给你算工分。俺大让杨老师放心,队里该给你多少工分绝不打折扣。”丁韩氏在
一旁听着,心里很甜,说道:“寒石可一定要争气,你看你队长姥爷对你多关心。”
丁寒石道:“放心吧姥姥,我争气。”丁如意把丁寒石拉到一边低声说:“为了给你
报仇雪恨,我把丁红兵狠臭了一顿之后,又写了一封检举信,直接送到大队支书那了。
我在上面写着:丁红兵用无产阶级报纸擦屁股罪大恶极,是标标准准的反革命分子,
这比把革命标语捣到粪池子里还要罪加一等。肖支书当时就看了,他看着看着就笑了,
最后还笑着对我说,‘你这个小屁孩儿还真会找事儿。关于这个标语的事儿,是张三
干的也好,是李四干的也好,寒石的事儿有也罢没有也罢,以后就不要再提了。不过,
我告诉你如意,大人的事儿你们小孩子家不懂,以后少掺和。’说完就赶我走了。”
丁寒石听罢,很感激地说:“如意,你真是我的好朋友。”
丁铁蛋此时也没有闲着,他踏着夜色朝丁老五家走去。他刚走进院子,丁老五刚
好从灶房出来,丁老五忙把铁蛋让到屋里。丁铁蛋还没落座,他就道:“铁蛋,那事
儿该结束了吧?全大队几个村子不都已经转过来完了吗?”铁蛋嗫嚅道:“就是给你
汇……汇报哩。那个民……民兵营长说,明天可能还要游。他让我先到大队集合,可
能要商量到邻着的大队游街,说是要扩……扩大影响力,显示咱大队民兵营具有战斗
力。他还说要……要发扬连续作战的工作作风。”丁老五听罢,气就不打一处来:“他
胡扯八道!还游?这就没个完了?”铁蛋一听丁老五的语气便不敢往下说了。丁老五
更加生气地说:“这个何中记,是要把人逼上梁山。好吧,我这就去找肖支书,我看
这肖支书咋说。真不中,这队长我也不干了。那铁蛋,你该弄啥弄啥,我这就去。”丁老五连三赶四卷上一支烟点着,然后将烟布袋往腰里一掖就出了门朝小肖庄方向去
了,铁蛋也低着头跟着丁老五走出门来。
肖支书家住小肖庄东南角,堂屋是海青房,土坯砌的院墙,筑有简易的门楼。堂
屋当门儿一间靠后墙垒一个条几,挨着条几的是一张老式方桌,条几上方墙上张贴一
张毛主席画像,画像两边有幅对联儿,上联是“读毛主席的书”,下联是“听毛主席
的话”。上面有一连贯两边夹墙的长匾,长匾是红纸铺底,上面用金黄色的涂料写有
九个仿宋体字: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因为方桌上有一盏很明的罩灯,所以即便是夜
晚,这一切也叫人看得很清楚。肖支书家堂屋当门儿的摆设在当时颇具代表性,在柿
树湾大队,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都是这样子,至少大队干部家的堂屋当门儿都是这样
子。要说有差异,顶多也是方桌和板凳之类的不太一样。
丁老五还未赶到时,肖支书和贫协主席柳贵林正在当门儿说话,俩人隔方桌而坐。
柳贵林说道:“我给你说的都是心里话,这抓革命抓学习我举双手赞成,可千万得把
生产搞上去。这几天游斗赵铁山,很多贫下中农都有情绪了,他们都给我反映事儿做
得有些过了。我前天中午回家刚进屋,毓英就给我说,大热天竟然不叫赵铁山喝水。
旁的说我还不信,毓英可是在扬啊。她打水让赵铁山喝,刚挨着嘴唇,就被一个叫狗
剩的给泼了,你看看,这还有一点儿人性吗?”肖支书道:“我知道这个赵铁山,他
干 活很踏实,但是对他的过去我还真不清楚。”柳贵林道:“我清楚得很呀,我跟赵
铁 山的老父亲大小差不多,新中国成立前我给地主放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