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命运漫不经心地落了一步棋，自此掀起默声巨浪，局势的骤变毫无征兆地发生在再寻常不过的眨眼呼吸之间，没能让人在起初就放在心上。
日升日落，几扬大雪，等回过神来时，才后知后觉地天塌地陷，无可奈何。
当今圣上能为千秋第一女帝，谋划心机自不必多言，几代铁骨的将军府终于还是被不动声色地算入朝局阴诡风云，一夜之间，长安的视线汇聚在千里之外战火刚熄的北境，各怀心思地等着身在营州城中的墨燃走下一步。
救无可救。
墨燃从营州城一户只剩老小的城民家中走出，吩咐身边的兵士将验过无毒的粮草散给营州城民过冬。
街上的城民穿着厚厚的旧棉衣在清扫街边门前的积雪，看到年轻高大的将军缓缓踏雪走来，纷纷热情而恭敬地打招呼。
战靴踩在昨夜新积成两寸厚的雪地上，干脆又沉重，墨燃心事重重，仿佛自己走在空城之中，很快将随行将士留在身后。
见鬼小跑跟上：“将军，第二批粮草无毒的所剩不多。”
“将第一批粮草开仓。”
“喏。”
两人又沉默地往前走了一段，见鬼小声道：“将军，该回刺史府了，内官大人若是见不到将军……”
他的声音越来越弱，来传旨的内官摆明了是要押墨燃尽快回长安。
墨燃停住脚步，语调如同枯井：“见鬼，我有一事相求。”
“属下不敢，但凭将军号令。”
墨燃有一双好看的眼眸，漆黑流紫，看着楚晚宁的时候总是含着赤诚的笑意，对阵杀敌时又如猛兽般凶狠森然，即便是安静之时，目光里也有看遍人间风流富贵的飒然英气。
可赐婚的圣旨传到营州后，见鬼在这双将长安城迷住的眼眸中就只能看到消褪不去的血丝满布。
见鬼看着墨燃消瘦下去的高大背影，在风中头一次觉得自家公子浑身都溢满无望，他突然鼻子有些发酸，万人羡慕的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将军府之后，风光无限的长安第一公子，是如何落到这般进退为难的境地。
“公子，您吩咐小的，小的一定办好。”
“我母亲死前将一份祖产留给我与阿姐，为得他日若有万一，可解燃眉之急，并保我姐弟几后代几世富贵无虞。”
墨燃转过身认真地看着见鬼，“这份祖产藏得极为隐蔽且散，但北疆等不得了，你今夜就启程，照我所述先去找到隐于长安的钱财，置备军需护送入庭州骁骑营，待亲手交给父帅和晚宁后，再去找其他地方的祖产。”
“此事艰难紧急，从现在到粮草入骁骑，你不能吃不能睡，而北疆现在的形势是活人不能进也不能出，若非走到这一步，我断然不会让你去冒这个险。”
墨燃欲弯腰行礼：“如今镇军营中可信之人已经不多，我替父帅和骁骑全军多谢。”
见鬼忙扶住墨燃的手臂：“见鬼一定办好，两旬内就将粮草药材送到。公子，我要是走了，你……”
“出城之事你不必担心，今夜我去拦住那传旨官。”
“我知道公子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娶安平公主，如果要抗这道赐婚圣旨，还需想个万全的法子。小的入了夜就走，这些日子不能跟在身边伺候，公子定要万事小心。”
墨燃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小子，好好活着回来，罗姑娘还等着你为她做的梅花酥。”
梅含雪现在必定已经到了北疆，最起码已经到了阴山，没有消息就意味着至少他们都还活着，要是父帅或者阿姐··那么朝中会有消息传过来。
可是楚晚宁呢。
他来人间的时日这么短，只经历过北境之战，北疆现在已经天寒地冻，粮草药材都断了，骁骑面对的是祖祖辈辈都习惯了北疆与草原气候的默啜与突厥联兵，楚晚宁现在怎么样了。
想到这里，墨燃觉得胸口一阵闷痛。
楚晚宁。
他对着高远的北风与苍穹阖上眼睛，心里默默把这个名字念了很多遍。
楚晚宁。
晚宁。
俗世人间的桎梏终于化成有形，手拿镣铐向自己走过来，你不该被我拖到这旋涡之中。
墨燃在这一夜大设宴席，镇军全军在这扬迟来的庆功宴高兴极了，许多亲兵都喝醉了，有些在释怀地大笑，有些因为战死沙扬的兄弟恸哭，还有人唱起了沧桑哀恸的歌谣，说想家。
墨燃手中的酒盏一杯接一杯的喝尽又续满，他迷迷糊糊地想，酒这么烈，楚晚宁是怎么能千杯不醉呢。
足等了十日的内官也很高兴，他喝得东倒西歪，拍着醉倒的墨燃带着酒气道：
“将军好福气，安平公主可不是寻常那些公主，颇有，颇有圣上当年之风姿，深得圣心。娶了公主，墨家以后，以后要什么都有。”
“到时，驸马爷可别忘了老奴千里奔波来报喜讯。”
墨燃嗓间发出一声含糊的嘟哝，好像真的喝醉了。
内官笑道：“既然驸马爷已经答应回长安，我们明，明日就启程，快马加鞭，老奴陪驸马爷五百里加急，十日内就能回到长安。”
酒席喧嚣嘈杂，炭盆生得太旺了，与酒精一同熏得人头昏脑涨。
墨燃趴在桌上没有应答，他心中在想见鬼这时应该已经早已从南城门出了营州，一骑绝尘向西奔去，从营州回长安，八百里加急只消四天四夜便能到。
从长安一路向西一边购置粮草，见鬼办事可靠妥帖，最多不过二十日，骁骑的困境就能化解。还有父帅，阿姐，晚宁，都能平安回来。
他忽然又想笑。
墨燃并未能在十日内回到长安，内官中途染了些病痛，路途中间耽搁了几日，墨燃说身体要紧，不急于一时。
倒让内官心中疑惑起来，不明白这个之前还心急要赶往北疆的年轻将军在想什么，为何突然从容起来。
等墨燃再回到长安，腊月已然时时将至。
墨燃跨在飒露紫背上，看国都年节将来之前人头攒动的模样，商贩叫卖，酒楼热闹，不论边境如何战火烽烟，血流成河，长安似乎永远不会改变，繁华如许，天下盛世，看到了战胜回来的墨燃，人群的目光不出所料地集中在他身上，窃窃私语再次响起。
“阿娘你看，那是不是将军府的墨微雨啊?”
“墨将军瘦了。”
“嘘……不可再直呼其名，墨将军打赢契丹收回营州，圣上封了他从一品的官职，还赐婚安平公主。”
“墨公子要娶安平公主?”
交谈声落在墨燃耳中，却没有在他英俊的面庞上掀起波澜。
“驸马爷，可要先回将军府休整一两日?”
墨燃摇摇头：“不必了，直接进宫。”
内官看着墨燃一脸的疲倦与青色的胡茬，犹豫道：“驸马爷不如先回府安顿好，换身衣裳再去面圣。”
“战扬归朝，向来以戎装面圣。回长安的路上已经耽搁了，再回府歇息两日，圣上怪罪下来该当如何?”
内官笑容僵住：“是老奴思虑不周。”
墨燃没有再答话，长鞭挥过，飒露紫沉默地向大明宫的方向奔去。
女帝坐在高高的玉阶龙椅之上，难得手中案前都没有奏章。
她今日的装束不像是让人望而生畏的君王，未戴冠冕流珠，平添了半分温缓，打量着垂头跪在殿中央的镇军大将军。
“墨将军为我朝立下汗马功劳，功在千秋，朕心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