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唯恐初晓露早早离校，所以一早就在教室到宿舍间走了几个来回，以便在初晓露出现时能拦住她。大约八点钟，我第三次从教室走向宿舍时，和初晓露在学校的甬道上相遇了。此时恰好四下里无人；我和初晓露四目相望，傻傻地站着；在昨天我还觉得有许多话要说，现在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长期的相互躲避，让此时的面对面很不习惯。

    二三分钟后，初晓露垂下目光，准备绕我过去。她刚迈出两步，我便忿忿地喝令她：“站住！”我失去了理智，已忘了我们是平等的，我试图要驾驭她。

    初晓露站住了。她收起她的低垂的目光，但没有看我，说：

    “有什么事吗？”

    “我想揍你呢！”我说。

    我以为初晓露会吃惊、会生气，或者会委屈。那么我则正好针对她的疑问或委屈的神情冲她发泄一番，让她知道这一年多来我为她忍受的煎熬，让她知道我的心为了她是怎样痛苦不堪、支离破碎的。

    她却没有生气，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疑惑，只是轻轻地说：

    “如果那会使你的心情会好一些，你就那样做吧！”神情和语气是对我完全理解的那一种。

    我疚愧万分。我没有想到她会如此驯顺，像一只羔羊。可是，她有什么错呢？我有什么资格对她说出那么粗鲁的话？在四目相顾的一刹那，她已经给了我时间，我无话可说又怪谁呢？彼此尴尬的局面是我造成的，我没有主动打破这局面又怪谁呢？初晓露有什么错呢？是你先不理会人家的，却反过来让人家低三下四、死乞白赖地向你表示友好吗？她若那样做，在你躲避她的一开始她就要向你问个究竟了，何须等到现在呢？她若那样做了，在你心目中还会是那个矜持含蓄的女孩子吗？

    我想道歉，可又不知说什么好。沉默了二三分钟后，初晓露决然走开了。

    我心烦意乱地回到宿舍，躺在宿舍的床上不愿活动；舍友都陆陆续续离校了，他们临行时问我为什么不离校，我找理由搪塞过去。一上午在床上躺着；下午，在绝望中静下心来，到教室收拾书本准备回家的时候，我发现课桌上很显眼的课本中夹了一张信笺，一半露在外面。

    我的大脑优先于眼睛意识到了给我写信的人，于是迫不及待地读下了下面的内容：

    丘海：

    对不起，相遇时没有理你是因为不知道对你说什么才好。我痛苦地思索过你的苦痛；我知道，你的痛苦是因我而产生的；可我不知道怎样才好。我想，你的男孩的宽广的胸怀一定会宽容我的无知的幼稚的心灵的。

    早上，你发了脾气，但我仍然很高兴，因为我们彼此长久保持的沉默终于因你有了转机。其实我早不想忍受了，不想忍受这一年多来躲躲闪闪的时光。但我没有勇气打破这沉默。我知道，你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我、挂念着我，但我却无法表达对你既感激又痛惜的心情。

    我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我怕你会不会因我毁了前程呢！

    因为从小受惯了侮辱和欺凌，所以我喜欢将自己紧紧关闭起来；是你走近了我，开启了我沉寂的心灵。曾经有些日子，我是很快乐的；虽然有时候我故作深沉，叫人看起来仍然是我原来的样子。

    直到有一天，不知道为什么，你开始不理睬我。这使我又回到过去的孤独里。当从你那儿品尝了友情的甘露而友情又离我远去的时候，我才觉得，我其实跟别人一样、或者比别人更强烈地需要这种感情。

    齐莉诗曾问我：“你和李丘海怎么了？”我表面上装出不以为然的样子说：“他与我有什么相干呢？”可是我心里却非常难受。因为我并没有对你做错什么；或者即使我做错了，你只管明说就行了。为什么要用疏远来折磨我呢？有好几个晚上，在夜深人静后，我曾默默地仰躺在床上，望着黑夜，问为什么。我没有勇气找你问个究竟；而且幸好我在不被理解的环境里生活了多年，习惯了承受。

    幸运的是，几个像申鹏一样愿意和我交流的男女同学，解除了我的一些苦恼。只是，他们跟我有距离，他们不会给我你曾给我的那种感觉：虽不强烈，但很美好。

    后来，我发现，你其实跟我一样，也不快乐。于是，我偷偷地注意过你。我觉察得到，你很痛苦，而且你的痛苦是因为我才有的。你无时不刻不惦念着我：我在风雨中穿行时，你也出现在风雨里；我受了老师责备，你会流露出同情 ……

    你是我遇到的最值得结交的朋友，我从不怀疑你对我的感情；而且，我一直渴望恢复到原来自然相处的情形；可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我惟恐自己稍有不慎会使结果适得其反。所以我只有热切地盼望你的心情能好起来，这样会减轻我心头的负担，这负担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想，我们的心是相通的，只不过被彼此的软弱隔开了。我期望我们能消除误会和隔阂，因为我们的高中时代已经结束，马上要分别了。

    如果你愿意，先不要急于离校吧；明天，我陪你到校外去散散心。

    别以为我心静如水，其实我已伤痕斑斑；

    我倔强的性格，掩饰着我内心的孤独。

    你的痛苦，凝聚我心中的泪花；

    你的牵念，将使我踌躇留恋。

    初晓露

    初晓露的这封信，几乎要了我的命。我不用急着回家了，将教室行李收拾好先移到宿舍；接下来的一夜，我几乎没有睡觉。我既感到兴奋又觉得突然。我幻想着，搜集着一年多来的记忆。是的，我应该感谢我的古老而贫穷的出身，这出身将让我终身受益；然而，这出身又极具有局限性：安守本分、听话和墨守陈规，让我不敢面对现实，对自己的朦胧的情感不知所措。我永远不会受到非议，却因此吃尽了苦头。一年多来，我并没有因压抑自己的情感而变得清心寡欲。我经常幻想在皎洁明月之夜，或在绵绵细雨之晨，跟初晓露并肩漫步或谈论人生。我常常在夜里梦见初晓露；我甚至惬意地想象过我们如何共同生活、共同实现理想。这些想象虽不切合实际，但却是不由自主的，就像加了蜜的毒药，甘甜但痛苦。

    现在，我害怕没有了，痛苦解除了；无法解决的心的顽症一下子被治愈了。

    我开始思考自己所受的家庭教育和学校教育，我沿着父母和老师为我指定的路生活了近二十年，从没有偏离过。如今，我心中已根深蒂固的、于我看来曾毫无怀疑的师长的训导，在我心里打起了折扣；正因为那些训导的束缚，使得我性情软弱、经不起折腾。而初晓露则不是这样，她是叛逆的；她母亲的重男轻女及社会、学校对她的冷落，使她沿着自己的路成长了起来；她是成熟的、坚强的、经受了锻炼的；因此她又自由又具有魅力；与我形成对比。于是，我准备重新认识我受到的教育，放弃其局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