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来生,我不再怕错给情、错予意。
若有来生,我便紧紧抓住你的手,要逃也绝不放你踽踽独行。
若有来生,我定匍匐炽热的大地,步步仗量,直至你指尖的温度由寒变暖。
若有来生,我愿舍去全部世界,得你眼中一抹光辉。
北京那几天,正是新兵入伍游街的日子。
陈砚从市中心开车赶到海淀区第一监狱时,比上次足足晚了40分钟。
2号狱房的值班狱警告诉陈砚,祝岩这段时间表现很配合,似乎是陈砚那回探视起到了作用。他勉强笑着推开铁门把公文包放到桌子上,简单的和狱警聊了两句,然后被外面越来越近的镣铐声震得突然安静下来。陈砚知道这也许将是他最后一次和祝岩面对面的坐在一起,作为林臣的中间委托人,他已经尽到了一名记者的责任。祝岩可能也从陈砚严肃的表情中参悟出了什么,他看上去既坚定又茫然。
“我去找过易倩了。”陈砚哑着嗓子打破了他和祝岩之间的沉默,他想下面几个问题只要祝岩肯回答一个,他今天便是不枉此行了。
“你想知道她最近好不好吗?”
“不想。”
“为什么?那不是你爱的女人吗?”
“爱不等于了解,就像她爱我,但不了解我一样。”
“她和王浩有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祝岩皱眉看着他,点了点头,又摇头。
“你别再耍聪明了,我已经掌握了你们三个人之间的事。可能不太详细,但绝对不是你装傻就能应付过去的。请你明白一点,我是在帮你,兴许这个案子会有漏洞,而那些漏洞恰恰可以为你赢得减刑的机会。这也是易倩花重金请我和林臣给你做辩护的初衷。”
“我没想减刑,杀人偿命我认了。”
陈砚被他的干脆和冷静震撼了,不知道该怎么像往常那样对罪犯咄咄逼人,然后在他惊慌失措的时候果断的进入真相背后。今天他不得不承认,他敬佩这个杀人犯的胆量,面对无期徒刑竟然可以冷静的说出“认命”。在法律的国界里,没有人会坦然的站在生与死的圈子边缘还能面不改色、视死如归。但祝岩做到了,这是陈岩没有想到的,同样他也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一个杀人犯而震撼。事已至此,他除了孤注一踯再无选择。
“听说你母亲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和你父亲离婚了,你之后见过她吗?”
“没有。”
“你还能想起来她因为什么和你父亲离婚吗?”陈砚放慢语速,以一种极犀利的目光注视着他,陈砚发现在自己刚提起祝岩的母亲时他就竭力克制情绪,现在他额头上紧绷的皮肤和纹理间细密的汗珠再次泄露了他致命的弱点。
“你怎么认识的王浩?案例上的记录是你从丽江来到北京的当天就在王浩的公司做了业务员,这太不合常理了。而我从公安局的调查记录里发现了更大的疑点,他死亡前两个小时的通话记录里反复出现了相同的号码,经过查询,确定号码的用主是一个叫‘潘晶’的女人,这个女人,你认识吧?”
“不认识。你不能凭借几个通话记录就怀疑谁,这样是不负责任的。而且潘晶与案子无关,因为人是我杀的,已经成定局了。你们可以为我上诉争取减刑,但是不可能把案子推翻了。”
“不可能吗?”陈砚冷笑一声,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照片,“你仔细看看,这个在你五岁那年哭喊着求她留下来、而她却弃你不顾迈上了一辆黑色奔驰车的女人,你会不认识吗?祝岩!你自己的母亲你会不认识!”
祝岩被这声嘶吼激红了眼眶,他低下头,蓝色的号服瞬间殷湿了一片。良久,他终于断断续续的开口,“原来你们什么都知道了,是我低估了你们。我一直以为中国的政府除了贪腐什么都不会,看来也有些成气候的。潘晶是我妈妈,当初她和我父亲离婚也是为了王浩。那个男人是个骗子,他有很多女人,易倩也被他骗过,爱的时候千般好万般依,腻的时候做什么错什么,在潘晶跟他来北京之后的第三年,他就有了新欢。听说还是现在一个非常红的女明星。可潘晶已经什么都没有了。青春、家庭一无所有。在王浩死的前一个晚上,她知道那个女明星约王浩转天去维海酒店吃饭,潘晶就赶在她前面把他约了出来。”
“然后你母亲把他杀了?”
“没有。”祝岩笃定的摇摇头,“她是想杀了他,可就是在她把刀掏出来的瞬间,我突然出现了,然后等潘晶清醒过来,王浩已经被我捅死了。”
“那么你杀他出于什么原因?是因为他曾经带走了你的母亲使你的家庭支离破碎,还是因为你觉得一个女人大好青春耗在他身上而他却变心了所以该死?我可以把这两个原因最根本的初衷想象为你还爱那个抛弃过你的女人吗?”
“我不知道。”祝岩痛苦的低下头,陈砚清晰的听到他粗重的呼吸还有哽咽在呼吸里的呜鸣。
“可你知道杀人会偿命对吗?判无期是你死里逃生,连你自己都没想到!那你为什么愿意夺过潘晶手里的刀替她杀了王浩?作为研究法律的人,你明明清楚杀人未遂和杀人成立完全是不同的性质!你这样做只能是一个原因:你爱潘晶,她是你的母亲,血浓于水是逃避不了的,天下没有孩子不爱自己的母亲。你口口声声说不认识她,不肯喊她妈妈,全部是你掩盖爱与恨的真相,我说得没错吧?”
祝岩再次投射出犀利的目光,夹杂了迷茫、仇恨、矛盾与不甘,他恨这个叫陈砚的男人,撕毁了他用以伪装的无情,而把他血淋淋的伤口曝露于光天化日下,他倒宁愿留一个残忍的罪名,也不肯让十七年血泪交融的苟且生命成为终结。
“陈记者,我求你一件事。”祝岩抬起头,一道迟疑的泪痕划过他苍白的面孔,直直的刺进陈砚的眼里。
他记得夏洁说过,不是所有罪犯都罪大恶极,其中更多是让人同情的。在这一年,陈砚终于体会了这句话的意义。
“求你和夏警官帮我照顾奶奶,替我在她去世后…买一块墓。别刻我的名字,给她丢脸…我下辈子一定报答你。”
陈砚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特意仰起脸望了一眼头顶的天空。很高,很蓝,没有云。
他闭上眼张开双臂,那种酸涩的感觉又卷土重来,在他身体里相互撞击。下一刻身后重重的、关上铁门的声音,彻底将他阻隔在那个没有阳光的寒冷世界外。
如果面对郑舒纯、祝岩,我是这样的无能为力,那种铁链在地面上磨出的让人胆颤心惊的声音,真的是我怕到极点的东西。它锁住的不只是一个躯体,而是躯体的灵魂、自由和外面一切的美好事物。
陈砚抬起手挡在眉目之间,缓缓睁开眼睛,在墙的转角处,他看见了杜蕤。
她穿着浅绿色的上衣和黑白色的毛格子裙,笑着走过来,在他恍惚模糊的视线里展示她最曼妙的青春。那一刻陈砚紧紧的抱住了她,他从杜蕤火热的体温中感受到了活着的气息,不再冰冷无望,不再伤痕累累。
心底的声音好像在说:郑舒纯,你还好吗?祝岩,你放心吧。